永康是豆腐之乡，豆制品远近一绝。
当年老汽车码头（汽车站）是金华到温州的通衢要道。码头两边摆满了豆制品摊，摊上豆腐干、豆腐圆、豆腐皮、豆腐生、豆腐霉、豆腐饼、豆腐罩、豆腐千张、黄脊豆腐，可谓百品杂陈。过路的长途汽车每每进站加油小憩，旅客下车打尖，老司机或熟旅客不干别的，常常直奔豆制品而去。
识货的先噙上一块黄脊豆腐，蘸了酱油生吞。黄脊豆腐有别于普通的香干，它呈长方体只手可盈握，通体橙黄色泽艳亮，似乎穿了一层金黄的铠甲。此豆腐经烟熏烘烤而成。盐卤豆腐点好后先切成长方块加盐入味，稍后将豆腐放在锯末炉上烘烤，底下用小麦杆均匀垫起，冒烟后再持续熏制。出炉的豆腐干趁热就吃，我敢说出了吾乡再无此味。
![]()
永康豆腐皮更是一绝。腻如脂，薄如纸，油润光亮韧而不脆，既可直接烧煮食用，又可制作响铃、豆腐皮包、素烧鹅、素肠等，用作馈赠亲友更是华而实惠。当年家在外地的叔伯姑婶回乡拜年，临走时一律由我姐姐带着去汽车码头买豆腐皮。摊主鬼心眼多，一簸箩豆腐皮常常最上面几张颜色光鲜薄如蝉翼，皮子下面垫了块湿毛巾，表面上看是为了保持湿度，其实里头藏有猫腻。常常待顾客看好货后掏钱准备成交，趁其不备抽出毛巾，下面的残次豆腐皮就被一张好皮子兜着混入其中。姐姐此时每每不动声色，待摊主浑水摸鱼自以为得计，突然上前一把揭开谜底。摊主偷鸡不成反而闹了个大红脸，只好嚷嚷着自我解嘲：都像你这样，我们生意没法做啦！
![]()
千张也是江浙人喜欢的豆制品。浙北的湖州就有著名的丁莲芳千张包，用开洋和鲜肉作料，味道鲜美过口难忘。吾乡千张更胜一筹，薄韧兼具入水不糊，放到锅里不易炒碎，吃起来口感特好。当年我家过年时一定要事先订制，一订就是十斤，过年时餐桌上卷小麦饼必须此物。千张压在钵里每天一换水，十天半月都不会馊坏。
至于豆腐圆，豆腐罩，豆腐霉，豆腐饼，我怕读者嗔我臭美，拿着家乡的土产当龙肝凤髓穷显摆，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。
如今年轻看官恐有不知，四十年前荤腥少见，身体内紧缺的蛋白质很多都拜豆腐所赐。豆腐本身也是一道菜，煎炒烹炸煮，无往而不利。就算上述烹调技艺一个也不用，生吃照样活色生香。当然，生吃一定得是我老家传统的盐卤豆腐才行，俗称豆腐生。生豆腐点卤出锅，从乡下一担子挑进城来，豆腐桶里碧玉尚温。用宽宽的铜片划出一块，酱油、麻油、味精一拌，早餐过泡饭最佳。有时侯中午餐桌也缺菜，临时挎个篮子直奔小菜场，买块豆腐回家，来不及烹炒就倒一碟酱油，撒点芫荽、虾米皮拌进豆腐里，蘸酱油下饭。那纯豆腐的清香，吃进嘴里妥在心里。
![]()
鱼生火，肉生痰，青菜豆腐保平安。豆腐本身还是百搭，什么蔬菜都能搭配。诸如天罗（丝瓜）豆腐、白菜豆腐、香菇豆腐，菠菜豆腐，居家都很常见。不过这些都不算最佳搭配。照我多年吃豆腐琢磨的经验，豆腐本属碱性，必须搭配酸性的东西才好吃。初中化学课曾经学过，酸和碱反应生成盐和水。只有酸碱中和，鲜美的味道才能自然出来。我老家常见的豆腐菜配料有九头芥腌制的酸菜（家乡叫“菜生豆腐”），还有番茄，这两样菜搭配豆腐随时上桌都无人生厌。二者都是酸性，配上豆腐味道格外鲜美。家乡最妙的还有一味配料：红酒糟。这是酿米酒的下脚料，其味微酸，颜色血红，配上黄脊豆腐条，用青绿的大蒜苗爆锅煸炒，酒味扑鼻鲜香并具，煞是醉人。
老家解放街中街还有一家豆腐圆店。将豆腐捏碎切些葱末，用手搓成乒乓球大小的圆子后，搁在一碗干米粉上。运用腕力让豆腐圆子在碗里的干米粉中滴溜溜转悠，待其充分沾粘后，顺势滑进大镬里。待高汤滚沸，5分钱盛上五枚一大碗，浇上芫荽米醋，再加上一勺辣酱，大冬天里吃得你浑身冒汗。有钱的再加上两只永康肉麦饼，那种享受，给个县太爷也不换。
![]()
我姥爷姥姥是山东人，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到永康住过几年，最爱吃豆腐。他们按照北方人的吃法，经常来个凉菜，什么香椿拌豆腐，小葱拌豆腐，虾酱蘸豆腐。热菜则多是熬豆腐。“熬”，山东方言称“咕哒”，其实就是在水里煮，什么东西都是“咕哒咕哒”。冬天里，大白菜咕哒豆腐是我家每餐必备，姥姥每天中午咕哒一大锅。我那时正猛蹿个子饭量惊人，中午放学回来，那缺油没肉的大白菜咕哒豆腐，我连饭带菜一顿能吃五六碗。当时撑得肚圆，回到学校两泡尿一撒，立马又饿了。
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，居家餐桌上，豆腐慢慢可以配些荤腥，这个时候豆腐的身价才真正体现出来。像现代人爱吃的虾仁豆腐、黄鱼豆腐羹、砂锅鱼头豆腐、蟹粉豆腐煲，都是鲜嫩可口的上档菜。就连鸭血豆腐、猪血豆腐以及鸡蛋混炒的金银豆腐，只要沾了荤腥，味道就比起纯素的豆腐又胜一筹。我最喜欢荤豆腐菜是：先用生大蒜苗爆锅，再加腊肉片混炒，最后倒入切好的黄脊豆腐条。这道菜能吃出清香加烟熏的味道，色泽是暗红、青绿加金黄，色香并具。仅就这一盘菜，我能吃三大碗饭。
![]()
普通家庭喜欢做家常豆腐。将豆腐下平底锅素油煎成两面黄，再下香菇木耳、茭白笋片、毛豆豌豆、肉丝火腿做配料。如果稍微换个花样，来个什锦豆腐、八宝豆腐、三鲜豆腐什么的，也是随手就能拈来，但是豆腐的纯味始终不会变。还有麻婆豆腐，其实就是肉末烧豆腐，多加红油和花椒而已。杭州著名餐饮“外婆家”的麻婆豆腐烧的最好吃。为了招徕顾客，店家将麻婆豆腐作为添头，每份一大盘只要三块钱。为贪便宜，我每次进“外婆家”都要点这道菜。其实“吃豆腐”在江浙沪一带方言中本身就有“占便宜”的意思，大概是因为豆腐“又白又嫩”和“价廉物美”的缘故吧。
结果，前年夏天查出得了肾结石。医生嘱我：今后豆腐一定要少吃。得！吃豆腐吃出了病，应了那句老话：出来混，迟早是要还的。可谁让家乡豆腐那么好吃呢？
